第六集 本该属于加藤正夫的1993

　　所有试图描述现代竞技围棋史的作者，都不会忽略1993这个年份。此年作为一个重大转折点，左右了未来很多年的世界围棋版图。当事人身在其中，可能不会觉察。但在这一年，日本围棋的弱点在韩国围棋的冲击下毕露无疑。日式围棋已然在胜负的最高点上，被韩式围棋取代。

　　韩国的竞技围棋以本土棋手徐奉洙的血火磨砺为起点，日本学归的赵南哲、金寅相继对徐高悬免战(当然徐奉洙也占了年龄的便宜)。随着不世出的天才曹薰铉归国，与徐奉洙的几十年胜负磨杀中，也渐渐褪去了纯日本制造的烙印。国内的大胜负场合永远只有两个人纹枰对坐，彼此绞尽脑汁逼出最毒辣的一手置对方于死地，在对局心理上讲无可厚非。但这种围棋风格，深刻影响了后来的韩国围棋。

　　日本围棋自吴木谷、坂田藤泽时代以降，群星熠熠的天空达到了最闪亮的时刻。六大超一流各执绝技，各擅胜场，统治日本棋坛长达近三十年。六超时代在最后几年遇上世界围棋时代，是岁月的无情。即使这样，逐渐从顶峰滑落的六超仍然能在有限的机会里阻挡后来者的脚步，为日本围棋挽回阵阵余晖。也正因为六超对日本围棋影响之深远，日本棋坛对于世界围棋剧烈变革的接受程度，就不那么迫切。所以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日本棋风才出现了一些“顺应时代”的变化。

　　刚刚以日式棋风赶上日本的中国围棋，则要经历长久的迷茫之痛。在韩国围棋全面突破日本围棋封锁的1993-1994年，中国围棋深陷惨淡战绩的泥潭。虽然不久马晓春以个人的天才为中国围棋争得一席之地，但“领军人物”一脉单传的势弱，仍使中国围棋唯有不断地奋战，再奋战。

　　1993年的富士通杯，日本围棋遣出了史上最豪华的阵容。后人拿着这份名单，都不觉双手微颤，内心一阵悸然。名震天下的六大超一流全部出场—— 有世界大赛以来，这是唯一的一回。木谷实座下成名已久的六大弟子并肩出征——他们均在二十年前就无敌于世界围棋之殿。佐以上届亚军王立诚和已经连胜刘昌赫徐奉洙曹薰铉的淡路修三，阵中无弱旅，满营是强将。

　　如果有人提出盛名之下的质疑，那么我们翻开是时的国内头衔榜。小林光一年初棋圣战4:3险胜加藤正夫，达成棋圣八连霸；上一年名人战4:3击退大竹英雄，实现名人五连霸；小棋圣战3:1再败小林觉，已然碁圣五连霸。赵治勋今年将连续第五次独守本因坊，林海峰将于今年五连霸天元。武宫正树现拥十段，大竹英雄将于今年加冕十段，加藤正夫今年则要夺走王座。1993年，是六大超一流包揽日本七大头衔的最后一年。

　　反观中韩阵容，却均要逊色于前几届。韩国方面李昌镐未参赛，换上梁宰豪。中国除了聂马刘，青年一代邵炜刚张文东作为上年个人赛冠亚军出场，已经将中方阵容大大年轻化。而可能是芮乃伟在应氏杯中勇进四强的刺激，中方还特别派出了上一年的全国女子个人赛冠军，也是男女同场竞技的王位战亚军杨晖。这是出现在富士通杯的首位女棋手。

　　韩国围棋在富士通杯中总有慢热的传统，几乎所有韩国棋手的富士通首秀均告失利，这一传统竟要延续到21世纪初。但有过几次失败的经历，再来此地就宛若故人归。今年，韩国首轮出战的三将取得了全胜。

　　最没有悬念的一局是徐奉洙中盘击败俄罗斯拉扎列夫。拉扎列夫未战先怯，处处避免与徐奉洙正面接触。下手对上手的这种思路，是必遭失败的。

　　刘昌赫与梁宰豪都成功复仇。宿命般重现石田芳夫与刘昌赫的对阵组合后，棋局一直都在石田预计中平稳进行。行至棋盘上最后的空旷处，刘昌赫动手攻击，攻击手狰狞初露。石田芳夫貌似出现误算，瞬间形成了不成比例的转换，刘昌赫最终大胜。而面对又去围中空的林海峰，梁宰豪籍先行之利下得异常坚实，靠年龄的优势赢了一目半。

　　中国两名棋手胜负参半。张文东第三次执白出场，仍未能突破零胜的尴尬，半目惜败于淡路修三。赛前抽中武宫正树后，自信表示“宇宙流就像一座迷宫，我想在路边悄悄留下一点路标，以便从中走出来”的杨晖则在武宫面前执黑摆出宇宙大阵，反倒围攻对手的大龙。武宫在强手取得稍优后纵情发挥，施出经典的 “碰”意图收束中腹时，遭遇杨晖敏锐的胜负手。大转换后，武宫官子欠缜密的旧习使他错过胜机。杨晖毫不松懈，将半目的优势保持到了最后。

　　这是有国际大赛以来第一次性别大战女子淘汰超一流高手(芮乃伟在第二届应氏杯半决赛中赢过大竹英雄一局，但未能改变番棋失利的结果)，当年的杨晖巧目盼兮，是少有的棋界美女。我们应当记得首届富士通杯第一轮，武宫半目战胜曹大元后一路走向冠军，杨晖此局更成为为夫君复仇的一局。后来，性情洒脱的武宫正树在美女棋手面前总不能乘胜而归。2007至2010年，武宫连败于铃木步、梅泽由香里，留给棋界无数的佳话与谈资。

　　将上届八强席位让于小林光一的赵治勋与阔别富士通杯三年的加藤正夫抽到非围棋顶尖地区棋手，就轻松许多。麦克雷蒙又走起模样棋，看来武宫正树的宇宙流思维的确有助于围棋的普及。但麦克遇上的是连武宫都一筹莫展的赵治勋，自然不免大败的结果。加藤正夫则弈来轻松随意，成功治孤后以七目半战胜彭景华。彭景华四次出战富士通杯，这是他谢幕的一局。

　　最后一盘的对手是均为第二次出场，也都没有富士通杯胜局记录的中国台湾林圣贤和南美王森峰。王森峰不堪局部被搜刮包围，反击却遭大损，招致速败。

　　首轮战罢，富士通杯前两位冠军得主出局。

　　似乎“韩流”的飓风在第二轮暂时受阻，日本的豪华之师尽数掠走了第二轮的风头。具有巅峰意义的两局较量，小林光一下出厚实推进的好局，野战派的徐奉洙再度不敌正规军。尝试着新走法的聂卫平没有获得优势，中盘接触又出现痛悔的昏招，最终负于赵治勋。

　　上一年的季军战成为马晓春和刘小光两位中国棋手的内战之后，就失去了很多的关注。对局者也十分轻松，早早开始激烈的乱战，以力大著称的刘小光最终取胜，这也是刘小光在世界大赛中的最好成绩。二人再度一同出现在今年的富士通杯，也一起惨遭淘汰。刘小光与加藤正夫的对局免不了搏杀到日月凄暗，面对刘小光的顽强，加藤正夫计算精准，怒下杀招，劫杀对手大棋。这是一盘“职业杀手”式的大胜。

　　马晓春与淡路修三的对局具有多重意义。三年前淡路在富士通杯首轮先胜中国棋手，次轮便遇马晓春，这是历史重演。那一局马晓春小胜，此日的淡路自然酝酿复仇。半个月前，第七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淡路修三大胜马晓春，中止了马晓春的三连胜，这又是马的雪耻之战。

　　今年是淡路修三的爆发之年，其绰号“泥泞流”真正发挥出来，恰好克制马晓春的飘逸。此局是日本厚实棋风的辉煌胜利。一个月后，淡路修三半目击败聂卫平，成为继羽根泰正、加藤正夫后第三位终结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日方棋手。擂台赛不仅成就了中国围棋，也使许多在六超阴影下不能取得更好战绩的日本棋手证明了自己在棋史中的位置。

　　时过日迁，马晓春的复仇机会在七年后到来。2000年第四届应氏杯第二轮，马晓春在败定的情况下凭借淡路修三收单官时“千年罕遇的勺子”取胜，也算了结了当年的胜负恩怨。

　　大竹英雄抽中唯一的非三方棋手林圣贤。大竹截至此日，在世界大赛中共弈十局。五盘遭遇欧美台棋手，堪称运气上佳。但大竹英雄追求棋形，对下手胜率不高，也是世人皆知的弱点。这局棋就险些被林圣贤爆冷，大竹最后还是依靠细腻的收束小胜两目半。

　　王立诚则陷入苦战的迷局。急于抢空，意欲威逼对方孤棋，反遭刘昌赫强手连发，己方角地竟被隔断吃尽。王不堪角地尽失，强作缓气劫，在外围又落了后手，形势遂难挽回。纵再苦苦支撑，仍不免对杀慢气，中盘认输。

　　首轮创造女子棋手奇迹的杨晖此轮与曹薰铉大战333手。开局凭借种种顽强手段，勉力维持着差距不是很大的局面。但女子棋手侧重搏杀，忽视大局的特征在中盘闪现。杨晖因过份追究对手缺陷，招致大空被削，以15目半告负。但对于杨晖来说，已是虽败犹荣。她凭此届富士通杯上的优异表现，票选进入了 1993年度的中国围棋十强，这是中国女棋手唯一获此殊荣的时刻。1994年，杨晖还参加了第六届东洋证券杯。

　　至此，中国队仅剩二十岁的小将邵炜刚。邵炜刚发挥上佳，血气方刚地置大棋劫活不顾，强抢官子，战胜了处于竞技最优状态的梁宰豪，为将于北京举行的八强赛留下了中方最后的火种。

　　日方此轮六战五胜，仅有王立诚败阵，是近年罕有的好成绩。韩国剩下曹刘，中方只余一名新锐，似乎距日本棋手第六次捧杯的荣耀并不遥远。

　　八强战让现场的中国棋手和棋迷深感遗憾，尚显稚嫩的邵炜刚斗力速败于老练的加藤正夫。去年末，邵炜刚参加了首届真露杯三国围棋擂台赛，先锋之战同样刚过百手便不敌宫泽吾朗。三天前，中日围棋擂台赛上邵炜刚又失手于加藤充志。年轻总要付出代价，但没有人知道中国围棋会在青黄不接间踟蹰多久。八年后，邵炜刚再度作为擂台赛先锋出场，只是那时的冠名已是“农心辛拉面杯”。放眼望去，此日八强中竟有六位在那年的农心杯三国阵容之内。

　　小林光一在富士通杯中第四次遭遇曹薰铉。面对宿命对手，小林总难像对其他棋手那样平稳收束，实践他的“木桶”式赢棋法。而是盘盘乱战，杀到天昏地暗。此役小林略不发挥， 是布局就被压倒的败局。

　　一年前在应氏杯八强赛中淘汰同一对手的赵治勋本已取得了局势的领先，谁也不能料到他突生盲点，当补断而未补，淡路修三就势吃掉一块棋而逆转。面对此情此景，号为“胜负师”的赵治勋当即泪洒现场。

　　大竹英雄在上个月的应氏杯决赛新败徐奉洙，对韩国围棋的另类感觉犹在脑海。此番对阵的棋手是他在十年前曾赞誉“将来大成的天才”，且在四年前 IBM杯十五目半大胜过的刘昌赫。擅长快棋的大竹意欲复仇，落子飞快，八强赛四局棋中手数最长的一盘竟然最先下完。可能速度招致随手，本应有的小优却最终成了大竹英雄的半目饮恨。

　　剩下的两位富士通杯冠军获得者，在此日一并告负。

　　半决赛为加藤正夫对曹薰铉，淡路修三对刘昌赫，仍是两国棋手的直接碰撞。曹薰铉在夺得首届应氏杯后确无显赫战绩，刘昌赫更是区区六段，在段位高低仍是实力代表的时代，被人轻视也不稀奇。这一回，只是第二届的武宫正树、林海峰，第五届的大竹英雄、王立诚包揽冠亚军的历史重演吧？

　　1993年7月3日的日本大阪，日本围棋终于要面对从顶峰跌落的现实。终局数目，加藤执黑，淡路执白，竟都输了半目。前半盘，日本棋手占尽优势。加藤正夫杀气毕露，早早将曹薰铉逼入绝境。淡路修三虽有过一段逃孤的煎熬，但刘昌赫一时短路将几十目送死，也成为淡路胜定的一局。但后半盘韩国棋手步步紧逼，竭力觅机，读秒声中加藤淡路接连铸成大错。小官子时胜负形势仍然混沌，只是曹薰铉与刘昌赫均用顽强换回了胜利之神的垂青。

　　以两个半目的方式结束了日本围棋对世界棋坛的统治，不由人唏嘘感慨。此后的将近二十届富士通杯，日本围棋仅仅收获了一个冠军两个亚军，再不能复昔日荣光。富士通杯作为“日本围棋的最后堡垒”，将韩流的肆虐生生推迟了两年，也在此日宣告失守。史上最豪华的阵容都未能阻挡历史车轮，天下易主，攻守移位。霸主落日，谁能想到是这样戏剧而无情的一幕？

　　韩国著名围棋记者朴治文在《贯铁洞时代》中大篇幅渲染这一时刻的到来。他意味深长地写下：“此刻，人们想到的是李昌镐。曹薰铉和刘昌赫无数次经受李昌镐的官子考验后，不知觉锤炼了官子的技术。富士通杯半决赛两个半目后面，分明有着李昌镐的影子。”

　　首次在韩国棋手间进行的决赛，东京的日本棋院未免显得落寞许多。刘昌赫执黑布下三连星，开局强手妙手的组合取得了大优。年轻人难免略逊沉稳，曹薰铉竭力翻盘。局势几经反复，沧海桑田，精彩非凡。刘昌赫握紧了最后的胜机，以六目半取胜，为韩国围棋夺得了首个富士通金杯。这一年，刘昌赫二十七岁。

　　季军战也是首次在日本棋手间进行，加藤正夫满怀无缘决赛的不平之气，满盘追杀，中盘屠掉淡路修三大龙。淡路作为六超的同辈，棋士生涯颇多不幸，一世强豪无缘七大头衔的悲情直追山城宏。我们极目远眺，未来的富士通杯舞台上，竟再也不见“泥泞流”出现。这一届的四强，竟成绝唱。

　　我们再回头数数前五届富士通杯冠军的名字：武宫正树、林海峰、赵治勋、大竹英雄。日本第一人小林光一加冕世界头衔，在当时看来只是时间问题。六大超一流威赫江湖，天下宾服，果非虚言。时光之河驶到1993年，无论名气、实力或者过程，加藤正夫夺冠似乎都是理所应当。可是，命运就在这里顿了一步，历史就在这里转了一次弯。

　　加藤正夫以凛凛的刀锋，刻写了一段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棋界天皇般存在的传奇。盘上的重剑杀手，盘侧的谦谦君子，无人不仰他人格魅力。倘若“世界围棋元年”提前几个春秋，无论是当年的“杀手加藤”，还是“半目加藤”，都没有让冠军旁落的道理。可是世事无常，盈月有缺，两条轨迹恰巧错成平行线。世界大赛举办以来，加藤就鲜有号令天下的战绩。本届富士通杯后，加藤再没有世界四强的记录。十一年后，斯人遽逝，世界冠军遂成为逝者未竟的一大功业。

　　现代竞技围棋史走到1993这一年，加藤正夫未能续写六超、以及日本围棋的壮美诗行。这是加藤正夫遗憾的一年，这是日本围棋彻底失却统治力的一年。人间重情，人情念旧，来者回望，旧人群芳竟放，是那么有魅力的一代。后来的世界围棋发展，再也未能涌现这样一代执著艺道，风格迥异而瑰丽的顶尖棋士群体。

　　1983年，二十七岁的赵治勋在棋圣战中三连败四连胜大逆转五十八岁的藤泽秀行，终止了六连霸的“藤泽神话”。终局一刻，日本各大新闻媒体均中止其他节目来报道这一消息。可是对局室中的气氛，没有“治勋时代”来临时的喜悦。论者称，人们对旧时代的挽留，并不亚于对新时代的期待。

　　仅仅十年，世界棋坛就已改朝换代。当时人感叹变幻如梭的时候，未来以一种莫测的时速碾过数代霸主泪。棋手巅峰期缩短，棋风竞技性增强，呈现在大众面前的围棋本身，伴随着远走的日本围棋黄金时代，也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

　　于是，请让我们人为地暂停世界围棋的脚步，请它再停留一年。我个人试图握紧史家之笔，为这一年写上足够代表日本传统围棋，在棋史上也占有着足够悲情分量的加藤正夫的名字。

　　本该属于加藤正夫的1993。

　　(易非)

　　成绩单

　　林海峰 11胜5负　　曹薰铉 10胜7负　　赵治勋 9胜5负　　小林光一 9胜8负

　　武宫正树 王立诚 8胜4负　　大竹英雄 7胜2负　　聂卫平 7胜6负　　徐奉洙 7胜7负

　　刘昌赫 6胜3负　　刘小光 6胜4负　　马晓春 6胜6负　　钱宇平 5胜2负　　加藤正夫 5胜3负

　　淡路修三 4胜3负　　车敏洙 3胜2负　　石田芳夫 3胜4负　　王铭琬 车泽武 2胜1负

　　山城宏 梁宰豪 2胜3负　　李昌镐 彭景华 2胜4负　　白石裕 梁伟棠 坂田荣男 杨晖 邵炜刚 1胜1负

　　大平修三 陈临新 俞斌 林圣贤1胜2负　　麦克雷蒙 1胜3负

　　张斗轸 今村俊也 莱蒙德 林君浩 师伯伦 本田邦久 江铸久 大卫李 法蒂安 羽根泰正 苑田勇一 甫诺达夫 藤泽秀行 依田纪基 1负

　　陈长清 阿基鲁尔 王森峰 拉扎列夫2负　　曹大元 张文东 3负